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十一章:奶奶

關燈
傍晚的晚霞濃妝淡抹的撩在青蒼翠柏的梢頭上,把尖銳的葉尖描摹的多了一圈淡金色的光暈。嵌了鵝卵石的小徑上稀稀拉拉的落著幾片嫩黃的花瓣,細細看去還能看見花瓣上沾著幾點清亮的水珠,被翠榮一角踩上去,立時便多了一抹淺黑的汙跡。

繞過成片的蒼松翠柏,兜頭迎來的便是一個寶瓶門,門邊上還放著一個柳條編的花籃,幾朵樸素無華的小花兒蓬勃熱烈的開在花籃裏頭,無風自動的微微搖曳。小徑兩邊鋪的綠茵茵的草地上,還有幾只羽毛蓬松的蘆花雞在上頭磨腳,低頭啄食裏頭的東西。一群羽毛黃絨絨的小雞崽子像是淩亂的灑在上頭的黃米珠,圓滾滾的發出嘰嘰咕咕的稚嫩的聲音,見有生人來了,也不過是好奇的擡著一雙黑黝黝的綠豆眼看上幾眼,便跟在雞媽媽身後搖搖擺擺的吃東西去了。

一只皮毛黑亮的大狗自寶瓶門中鉆出來,舌頭伸出來頗有幾分憨傻的一路小跑著往蘆花雞那邊兒去了,卻不想被當頭一個一看便十分強壯的蘆花雞在身上叼了一口,疼的那雙水汪汪的狗眼中,可憐兮兮的似是泛出幾點淚花。

白墻烏瓦上橫斜出一枝枝葉繁茂的梨花枝條來,上頭密密匝匝的長著脆嫩的綠葉,微微打著顫的在墻頭上搖下斑駁的暗影。

有清新的鄉野的生機勃勃的氣味幽幽傳來,竄到陳陵鼻子裏,頓時像是讓他看到了桑麻雞黍的農家。陳陵未曾想到,偌大的陳府還有這樣的地方,還是現在輩分最長最尊敬的奶奶居住的地方。不由讓他十分的好奇起來。

“怪道奶奶不肯出門,若是我,有這麽一個園子,自己種菜養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樣的日子,我也喜歡。”陳陵一雙眼睛之中有波瀾起伏的光點閃動,貪戀的看著在草地上跑的搖搖擺擺的小雞崽,還有在一旁縮著想上去又不敢上前去的那條狗。這些都是他曾經想要的日子,一個人,一柄劍,獨居與山野之中。自己起一個家,養幾只小雞,自養一條狗護院。每日早晨起來看最美的日出,飲最烈最香的酒。

這一生似乎與這個隱秘的願望越來越遠,但是能在這裏看見這樣的一個地方,還是讓他忍不住高興。

翠榮見陳陵是真的喜歡,並不是恭維的假話,持重端莊的臉上泛起一絲柔軟的笑意,“這都是老夫人的主意,說是當年起於微末,雖則現在已經是富貴之家,但也不能忘了祖宗。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百姓,現在富貴了,更是要警示自身,莫要忘了從前踏實簡樸的日子。”

“奶奶有大智慧,這是應當的。”陳陵讚同的點頭應和,轉眼看見翠榮手中拎著的花籃,花籃不大,只是用柳條編成,但卻條理分明。中間藏著的小花也似是生長在籃子中一般的蓬勃熱烈的盛放,幾只羽翼雪白的菜花蝶在小小的花朵上上下飛舞,更是多了幾分自然生動。

“這花籃編的十分精巧,不知是哪位心靈手巧之輩,竟能做出這樣好看活潑的東西來。”

翠榮聽陳陵說起這個花籃,冷淡的面孔上頓時便多了幾分柔軟的笑意,“當不得公子如此誇獎,這是奴婢的弟弟做的東西。現在年紀大了仍舊是成天瘋跑瘋玩,沒有一點兒穩重。也就是托賴了一雙巧手,平日裏就喜歡做這些東西,還能討人一點歡心。這必是他早上做了送來,擺在這裏讓奴婢送進去,孝敬老夫人的。”

翠榮的弟弟,他上輩子的時候也曾有所耳聞,據說禹州城做東西最好的就是他,一雙巧手可造化天工,當初王寧安敬獻上去的那個九龍搶珠玉水龍碗就是他做的。因著這個東西,皇帝還給王寧安升了一級,連在後宮的姐姐也一樣得了皇帝接連幾日的招幸。現在那少年不過五六歲的年紀,就已經能做得這樣生動自在的一個東西,可見其天賦。

“令弟天賦萬中無一,實在是該好生培養,到時候說不準又是一個班大師呢。”

翠榮卻微微搖頭拒絕了,“他不過是一時貪玩,小孩子家家一時興頭上的玩具罷了,以後還是要腳踏實地的讀書考功名方是正道。”說這話的時候,翠榮的眼裏,分明劃過一絲黯然,她知道自家弟弟坐著些東西不是什麽一時興起,而知真真切切的喜歡這個東西。只是世道如此,工匠商戶自來是最低人一等,他們家已經是奴仆之身,家中實在是不想再出一個賤籍了。

看懂了翠榮眼裏的暗淡,陳陵也知道現在是個什麽模樣,雖知道將來這個少年定是要大放異彩的,只是現在一切都為時過早,只能略說了兩句寬慰的話便就掩了過去。

寶瓶門進去便是一院子綠油油的菜畦,在冬日裏頭用暖爐日日熏烤,才有這樣一小片青郁郁的菜畦。地頭上還有一個身穿葛布的老人彎著腰專心致志的拔著裏頭的草,身邊已經小小的堆了一堆的綠茵茵的小草。旁邊站著幾個丫鬟,身上並未穿著什麽華美的衣裳,一樣的是一身葛布,上頭並無任何花紋,只是顏色略顯得鮮亮些,頭上也不過簪著幾朵紗花,笑語聲聲跟在老太太身後,手上俱都是拿著一柄鐮刀,或是拿著籃子收拾其中的雜草,面上紅潤的哄著地頭上的老太太說著什麽。

見翠榮來了,幾個丫鬟忙對著陳陵福身行禮,嬌聲燕語的整齊道:“見過公子。”

身後背對他的老太太聽見這聲音,手上的動作也不見停歇,仍舊是慢悠悠的把該做的事情度做完了,才直起身來把手上的鐮刀和小鋤頭放在一旁,叫身邊的丫鬟收起來。轉身對著站在院中的陳陵細細的掃了一眼。

陳陵長於天幕山,只知道自己有個還在世的奶奶,逢年過節的也送禮回來,只是還從未見過這個奶奶的模樣。今日聽到翠榮來請,還嚇了一跳,一路上心中都是忐忑不安,又帶著些許的歡快期冀。只是這腦袋中的一切想象,在看見這雙眼睛的時候,那些淺薄的想想盡數退散。

這世上有偉岸的男子,就有不讓須眉的女人。他曾經見過許多比男子還要厲害有擔當的女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都有一個共同的氣質,便是心志堅毅,百轉不回。無論是溫柔的,還是冷心薄情的,他都一一見識過,自認為此世間當不會再有人比他見過的巾幗女子更多了。

只是這樣的想法在看見面前的這個老人的時候,卻盡皆土崩瓦解。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沈穩睿智,帶著歲月淬煉之後的隱忍智慧。似是慈愛溫和,卻在轉顧之間流轉出令人心悸的利芒。那目光似乎能看透人心,只是一眼,就叫他置身於冰雪之中,心底所有的心機謀算,還有潛藏的黑暗,全都袒露在那雙眼睛之下。

“阿陵來啦,你回來之後我還未曾見過你,今日天氣好,我們祖孫兩個在院子裏說說話吧。”說罷把身邊不住轉悠的一只小狗撥到一邊,拉著陳陵的手便坐在園子當中壘起來的一個葡萄架子底下。

葡萄架子現在還只有幾根粗壯的青藤攀在上頭,垂落下來的藤蔓掛著幾片寬寬的葉子。石桌也不過是最尋常的濕透打磨的桌子,並無什麽繁覆的花紋,只是略略雕琢了幾筆流暢的線條做個裝飾也就罷了。凳子上鋪了一張手工織造的墊子,邊角上繡了幾朵粗疏簡單的野菊花,四邊角上綴著一個打結的流蘇墜子。

石桌上擺著一籃子粗糧點心,黃澄澄的餅子上稀疏的撒著幾粒芝麻,還有一盞用地頭裏野生野長的金銀花泡的茶水。這些東西,從前根本都不可能出現在陳陵的桌子上,他吃的東西無一不精細,即便是最尋常的白糕,也是拿米磨成了米漿,細細的烹制之後和了鮮奶調制的。只是這樣不經仔細雕琢的東西,卻散發著最醇厚樸實的香氣,比精心烹制之後的點心餅子更叫他動心。

望著這樣的東西,陳陵不知怎的生出一股餓意,肚子也像是知道主人的心思一般的咕嚕嚕的叫起來,叫陳陵一下羞紅了臉頰。強裝自然的道:“孫兒晌午忙碌,沒什麽胃口吃飯,現在在奶奶這裏聞見這樣香甜的氣味,肚子自然餓了。還請奶奶不要笑話孫兒才是。”

老夫人一雙眼睛自他進來的時候起,便一直冷冷淡淡的打量一個陌生人似的目光,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才算是多了一點柔軟的漣漪。嚴肅的緊緊抿著的嘴唇不著痕跡的化開一點溫柔的弧度,語調卻是不冷不熱,“東西擺在你面前,自然是叫你吃的,難不成我還要裝模作樣的說這是賤物,你這樣金尊玉貴養出來的王孫公子吃不慣嗎?”

老夫人眼睛飛快的溜過一道冷銳的弧光,似乎是在意有所指的說道:“我們本就是尋常農家,只是多了那麽一點……不只是好是壞的運道,才乍然有了這樣潑天的富貴。就算是穿的再好,也掩蓋不了我們只是一個上不得臺面的沒有體統的禮儀規矩粗陋的人家。這些年你那個“母親”長袖善舞,倒是弄出一個什麽禹州最富貴的人家的名聲,也不知道這樣的名聲對你來說,究竟是好,還是不好。”說到最後老夫人有些意興闌珊,掌心裏握著的一對小兒拳頭大的圓溜溜的核雕珠子,也停了轉動。

陳陵不知道這話究竟何意,只是模糊的察覺到這句話對他來說很重要,其中隱藏著他想要知道的秘密。他有心想要追問,卻被老夫人一個眼風掃得閉了口,只得默默地拿著手上烤的金黃的餅子啃起來。

遠遠地天際上有夕陽最後的一抹殘照,金黃的摻雜著秾麗的橘紅,波浪起伏的在低垂的雲海上留下一線綺麗的金痕。四四方方的園子中有雞鳴狗跳的聲音,遠處似乎有輕輕地粗樸的歌謠傳來,勾動著園子當中的翠色。幾只蝴蝶不知道是被這花香吸引,還是被噴香的餅子的吸引,繚繞翻飛的在他身邊飛舞。

老夫人眸光清冷的看著坐在面前默默啃著餅子的孫兒,一張線條柔軟的臉上生著一雙意蘊輕遠柔軟的眸子,裏頭似乎潛藏了萬千星光。沈靜的只是輕輕地亮了幾顆細碎的星子,便叫人移不開目光,只想陪著他就這樣安安靜靜的呆在原處,靜看花開花落,光陰飛逝,也不覺倦怠。

這個孩子,長得實在是太像他父親了,一樣的風姿卓絕,生下來就是讓人艷羨不已的聰慧機敏,一樣的有叫人仰望的抱負。只是這樣的人容易受到很多人的喜歡,也容易受到命運翻覆的撥弄,只有忍耐萬千折磨,熬到最後,不改其心志,才能成就心中的宏圖大志。

只是世間多得是聰敏機慧的人,卻也多的是早早隕落的風流人物。

“你和你父親,真的很像。”老夫人眸光之中似乎閃動著一絲水澤,看著他的時候,透過他的面孔,看到了久遠的一個人。

“母親也說過,我與父親很像。只是父親未曾留下畫像,我也不知道父親究竟長的何種模樣。”陳陵把手中最後一角餅子吞下肚,聲音低低的道:“我只記得,父親在我小的時候抱我坐在他脖子上,看過正旦的花燈,香車寶馬的耀目花火。還有抱我坐過飛得很高的秋千,那樣離天空極近,卻始終身後有父親護著我的安全,從此之後都不會再有了。”

他於父親相處的時日實在是很少,那記憶之中的點點滴滴,到了現在也像是蒙上了一層舊日時光的灰黃,模糊了父親的臉。只是深深的記得,那時候快樂的讓人忍不住笑起來的時光。

“你父親是極疼愛你的,難為你隔了這麽多年也未曾把你父親認錯,叫了仇人做父親。也算是你遲來的一點孝心吧。”老夫人垂目淡聲說,手上握著的核桃珠子隨著話音急急忙忙的轉動起來,“你處置了那個東西,之後是不是打算要去追查你父親的死因?”

陳陵靜默了一瞬,也不問奶奶為什麽會知道這事兒,只是慢慢的點了點頭,“我不能讓父親死的不明不白,我要知道究竟是為什麽,他們要處心積慮的頂替了父親的名號,究竟是想要做什麽。父親一生清潔自省,我絕不容許有任何人,為了自己的私欲,就把父親暗害!汙了他的名聲和心志,我絕不容許!”

老夫人安靜的看了他良久,半晌眼神才驀地松動下來,嚴苛的臉上綻開慈和的笑容,眼睛之中閃動的那一絲水澤終究是落了下來,滴在粗糙的葛布上,泅出一個暗紅的印記。

“這才是我的好孫兒,你父親果然沒有白疼你,有這樣的志氣,才算得上是我陳家頂天立地的男兒。”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